谢友苏教我们打苍蝇
刘 郎
(一)
假如,在自己的生活里,那些烂事儿就是苍蝇,你说,该打不该打?
假如,在自己的记忆里,那些小人就是苍蝇,你说,该打不该打?
必须的。
其实,每个人留在心里的不美好,不敞亮,不痛乐,不开心,都是苍蝇,都该打。
之所以联想到打苍蝇,是看了谢友苏的作品《打苍蝇》。
你来看——
儿子稳着椅子,椅子支着凳子,凳子上是老子,老子举着拍子,身后则是正在不停指点的娘子。手忙脚乱的一家人,各自分工,相互配合,连呼带叫,好不热闹。不过,我们顺着画里的情节走了一遍,却并未看到那只苍蝇的影子。画家在这里,是借用了戏曲中的虚拟手法,将情节的去向卖成了关子。
能把打苍蝇打成一台戏,这是谢友苏的发明。
我疑心谢友苏不仅是画家,因为在他的作品里,分明释放着一位优秀编剧的能量,和一位优秀导演的才能,只不过,他是用水墨写剧本,用画笔拍镜头。
其实,不仅《打苍蝇》极其富有戏剧性,谢友苏其他的作品,竟然设置得也很绝。倘将他众多的作品一连贯,一组接,那就是一部长长的连台本戏了,真是好看。
说它像连台本戏,我是自有依据的,因为这些林林总总的不同画面,有一种衔接感;这些作品的内容,呈现着同一性。平常而不平易,轻松而不轻浮,幽默而不谐虐,调侃而不捉弄,构成了谢友苏别开生面的市井风情。
(二)
市井是什么,都说就是《清明上河图》。如此界定,未必满分。虽然市声鼎沸,人稠众广,但这一百八十度的大全景,毕竟还是熙熙攘攘的商贸一条街。然而,市场和市井,这内里的意思,差得可就远了去了。市井里并不都是做买卖。
再闹热的市场,一到打烊,众人也就散了。市井不同,打不散的老街坊,即便势同水火,也得天天见。和善的,本分的,尖酸的,好事的,忙碌的,闲散的,匡世扶衰的,宠辱不惊的,凶兮兮一毛不拔的,往往都被我们的市井五花大绑,一相处至少就是一辈子。一个个朝代前前后后打烊了,市井从来不打烊。
说起市井,人们会想起杨志卖刀的地方。不过,假如让一位高明的画家,让他只用一幅画面来表现杨志卖刀,他一定会舍弃一刀毙命的瞬间,或是两相厮缠的过程,而选取那位落魄的英雄,接过牛二的一撮头发,依刃吹毛的细节。这细节,果真像纤纤毛发,轻柔而细巧,生动而精致,直挠得人心发痒。
谢友苏的市井,便有同样的魅力,因为他选取的角度,往往不一般。
媒体人宣称自己的节目是“用事实说话”,真是废话。不用事实说话,还用什么说话吗?但谢友苏却是真正地用事实说话,他画的,正是我们市井里习以为常的真实之事和真实之人。
不过,如果艺术这样简单,也就邪了。谢友苏并不这样干。他把功夫,下到了情节、细节与环节上。他所抓取的动人一瞬和生活一角,就像牛二的毛发一样,一根根飘成了悠悠的慢镜头。
谢友苏给自己的任务,是把市井里的凡人小事,拢成了能让人会心一笑的片段,并用属于自己的画风,作一番的情景再现。因此,谢友苏的作品,给人感觉很向善,很恬淡,也很温良。这是画家的温良,也是市井的温良。温良,是我们的市井得以维系,得以和睦的基础,假如这温良有点凉了,那么,我们原来意义上的市井,就有了失传的危险。
(三)
现在的城市形象片,拍来拍去,拍成了一窝蜂,儿童做奔跑状,少女做回眸状,老人做幸福状,大家互相学,成了老套子。大概出了个贺友直,当代人物画的变形之风,这么多年,行情也一直在看涨。只是画到后来,有的画法竟然离了谱,线条碎碎的,笔划抖抖的,感觉烂烂的,在那里,我们见到的所谓人物,看上去大都很怪异。我想,生活和“艺术”其实本质都一样,一个人若是太夸张,人,也就不像“人”了。
谢友苏的人物,也有变形,也有夸张,——当然,或许有的部位还有收敛的可能,但是,他却画得很精细,画得很传神,就连画面中配置的小器物,也都一丝不苟,有的关节,还能让人想半天。总而言之,他的人物,很像人,而且都是一些很有意思的人。
我猜想,谢友苏的作品之所以让我吃了一惊,这是因为,他运用了陌生化的美学原理,经过衣带渐宽的煎熬,对生活中的所见所思,进行了高度的整合与恰当的提炼,才让镶嵌其中的,十分丰富的,各具形态与性格的各色人等,栩栩如生。把很一般的的感受能够画得不一般,这才叫本事。
艺术创作,易受他人影响,例子多得很。说到海上梨园,自会说到对麒派的褒扬与臧否,但不管怎样,演人物像人物,周信芳还是属于泰斗级。很多人都想学,但是没人学得了,因为你不是周信芳。程砚秋也是这样。现在的伶人,心比天高,想拔头筹,便取捷径,以为学程就有成功率。错了。只是憋着嗓子唱,便是程派,那是对京剧的亵渎。隔行不隔理,这例子拿来用于人物画,也想必大道圆通。
我之所以十分欣赏谢友苏的创造,是因为以我本人十分有限的观赏范围,还没有发现在谢友苏之前,有过他的这种已成规模且唯我独有的人物造型。有了这种前提,若用“胆敢独造”来评价谢友苏的努力,当不是过分的溢美之词。风格的凸显,画材的接近,主题的集中,这正是画家成熟的标志。
(四)
在认识谢友苏之前,我只知道他是谢孝思先生的公子。谢孝思先生,是对苏州古城有过杰出贡献的文化老人,拍摄《苏园六纪》的时候,我曾在艺圃采访过他,给人的印象,很和善,很淳朴,很渊博,清清瘦瘦,却诗书满腹。晚年的孝思老人,形象上,很像我想象当中的前辈画家蒋兆和。蒋兆和的《流民图》给人的印象太深了,因为他画的,是一个民族的伤口。谢友苏则不同,他画的,则是一个民族的假日,暖意融融的,这感觉,像过年。
见到谢友苏,才发现他与乃父这样像,既形似,又神似,简直形神兼备。甫一接谈,便很愉悦,也就乐于为他打边鼓,话题一时收不住,就给友苏出过一个小题目,建议他画一幅《足浴图》。
画面上,或有享受者和被享受者二人即可。享受者自是男性,有点岁数,秃点顶,微微胖,打手机,夹纸烟,神态定位,当是时下的滋润阶层。被其享受者,则是正当花季的打工妹,打呵欠,打瞌睡,一双嫩手,正在揉搓,身份定位,应属于住在城乡交界的出租屋。画中二人,一处高位,一处低区,两相顾盼,构图和谐。我们是外行,这构图和谐不和谐,全靠自己看吧。当然,这《足浴图》的“图”字,又当与“图解”的“图”字,有着完全不同的涵义。
如果要举一反三的话,我还觉得,友苏的作品,还应当多找一些市井风情与当代生活的结合点。恰恰是这种司空见惯的结合点,才能契合“笔墨当随时代”的美术精神。过去听说,苏州的菜肴,苏州的食品,往往有点甜味儿,时代变了,友苏的作品,或许应该多少添些辣。另外,有的人物,其夸张的味道,也要约略讲个度数,倘若夸张成小品当中的那张脸,也就完了。
(五)
若以中国传统文化的观点来看,中国的社会文化,当分为唯我独尊的宫廷文化圈,权力至上的官场文化圈,风雅清高的士林文化圈,世代农耕的乡土文化圈,唯利是图的商人文化圈,和我们现在所说的市井文化圈。市井文化圈的特征向无确义,因为它的呈现与内涵,实在是过于驳杂。它位于社会的底层,而随时滑落于这一层面的,又往往有致仕的达官,潦倒的商绅;而随时可能发迹于这一层面的,又往往有囊萤映雪的士子,不省油灯的泼皮。小隐隐于野,中隐隐于市,大隐隐于朝,连中隐都在:这里做卧虎藏龙,所以,这平常巷陌,哪个不是正眼看。话又说回来,一身寡淡,升斗而终,竟也是“沉默的大多数”。
谢友苏所选中的题材,正是这五风杂处的区域,以及这一层一人一面或说千姿百态的人群。
讲到一人一面或千人一面,也就容易想到某些大师的古代人物。那些人物,其生活的时代,虽然远自先秦,下逮明清,但竟然都是一个长相,在那里端着架子摆造型。说到底,千人一面还是一人一面,是完全不同的劳动态度。画得熟了,成了大名,顺手就来,当然快哉,然而左右都是一个模子,便使本来的大才,终究成了浮才。人物创作和人物复制,完全就是两回事。我以为,谢友苏笔下的人物之所以较少雷同,是由于他对这一条重要的界线,有着高度的清醒。正因如此,我们才在百面殊同的人物身上,读到了市井生活的别样意趣,一如柴米油盐的计算,几尾鲹条的命运,代际鸿沟的比照,与呼孙挠痒的温馨。而正是这些个不贫不富的小户人家,一加二,二加三,三加千千万,组成了一个产生过老子的民族。
人生一世,到了岁数,常会算账。算一算自己这一生,遇到过几个好人,遇到过几个坏人,计算一阵,乘除一番,剩下的空间,总想以好梦来填补。瞌睡来了,遇见枕头,正好高卧一回,谢友苏的作品,恰便有催眠的效应。这是因为,他可以让你遇到的坏人,在梦里失踪,让你遇到的好人,在梦里复活,让你经过的世态炎凉,只留下温暖的部分,并让你在回忆往事的时候,返老还童。
(六)
我以为,看过谢友苏的市井风情,除了获得审美的享受,还能获得一些关于生活态度的开示。看他的作品,我们是在照镜子。
不过,尽管我们是千人千面,造型不一,也不管原来是什么性格,什么身份,什么处境,只要到了谢友苏这里,我们都有了大致相近的心态。已经在现实当中过了秤,知道了自己的斤两,也便不再好高骛远,不再想入非非,不想做大官,不想做大事,不想发大财,不想出大名,——想也没机会。这种生活的态度,倒不是自甘落寞,而是在竞争当中学得了一点通达,并在通达当中找到了善待自己的快乐。人家买彩票,中了天文数字,你没买到,又何必金盆洗手;人家当作家,弄了诺贝尔,你没获奖,又何必裸奔一回。
什么叫随遇而安呢?我的理解,随遇而安,就是自己把自己搞得很和谐。不管是实现了理想的人,还是徘徊于理想的人,以及厮混得好好坏坏的人,假如能在随遇而安的基础上,洁身自好,不亢不卑,那就得了大自在,大快活,就悟到了平民精神。
的确,有的时候,过高的奢望,假想的预期,非分的念头,也是一种苍蝇。它嗡然而飞,绕然而落,若是不打,必然会搅得人六神无主,过得不安生。不过,幸好有谢友苏先生正在教我们打苍蝇,那么,我们就找一把可手的拍子吧。
2012-11-28刘郎生写竣于杭州小豆棚
2012-12-10再行删润
刘郎 电视片著名编导,曾拍摄电视艺术片《苏园六纪》《苏州水》《同里印象》《七弦的风骚》等苏州题材,以上作品,均获中国电视文艺星光奖,近作则有十集《西湖》,并获18届中国纪录片撰稿。作为一种文体,其解说词作品《蕉窗听雨》被收入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高等教育“十五”级规划教材《中国现代文学经典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