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中乐(国画) 谢友苏
一日,我看闲书,书中有几幅插图, 是工笔人物画,精彩极了!书是汪曾祺先生的短篇小说集《水蛇腰》,插图画家叫谢友苏。
谢友苏先生的插画,描绘的是姑苏小户人家的小日子。最令我惊讶的是,画中人物的眼神刻画深入,表达出极为丰富的幽默感。
谢先生的画风是写实的,但又带有漫画式的夸张,带有丰富的戏剧效果。特别是画中人物的眼神,诙谐无比。这种诙谐,在我们生活中也不容易看见,因为国人的幽默感会突然闪现,转瞬即逝。但谢先生以他敏锐的观察力将其捉住了,展现在画面上,再定格放大,让观众慢慢欣赏,哈哈大笑。
谢先生对画中人物的眼神、嘴角、神态、身姿、手势、服饰、道具、座椅、书琴、茶具、院落等,都画得细致入微,十分耐看。看他的画,就好像坐在剧院看一出古典的滑稽戏,画面变成了舞台,画中人变成了戏中角色,角色演绎趣事,又演得那样惟妙惟肖,那么的淋漓尽致,那么欢喜夸张,诙谐逗乐,我看得捧腹大笑,笑得差点背过气去。
媲美罗克威尔
我从未看到过类似谢先生作品这样的工笔人物画,因为,在中国古代工笔人物画中,或许是我孤陋寡闻,或许我是圈外人不懂行,因为谢先生的画法十分鲜见:他在工笔人物画的传统画法中走出一条新路。人的眼神本来是最为传神的亮点,眼神有庄重的,也应该有滑稽的;画法中有写实的,也应该有漫画的。谢先生属于后者。
北京时间
为慎重起见,我将《美术》杂志从创刊号直到近几年的工笔人物画,快速浏览了一遍: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工笔人物,多受古人影响,人物表情,少有生气。新中国成立后的前十七年,因受政治因素影响,人物多为工农兵“高大全”形象,不敢有幽默和讽刺表达。“文革”结束后近四十年,先是文人下海,忙于发展市场经济;等一部分文人富起来之后,画作又被市场牵着鼻子走,安心作自己的画家直到近两年才日渐增多。但已经被冷落许久的中国年画和连环画,可能还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恢复。现在流行的拼照片式绘画和日系漫画风格的数码版绘画,虽然其中也不乏优秀者,但属于井底之蛙的我,还是更偏爱传统风格,需要真功夫的中国工笔人物画。
祖孙三代情
在国外插图画中,如法国的杜米埃和美国的罗克威尔的作品,极具诙谐与戏剧色彩。杜米埃因为画讽刺漫画,被法国当局驱除出境,一生颠簸,但他的讽刺漫画作品为后世广为传播。罗克威尔的美国市民生活的主题画,被誉为美国政治学的民间版的教科书。他的《星期六晚报》杂志封面画作在美国中下层社会的影响范围,远比学院派教科书更广。现如今,谢友苏先生的诙谐风格的中国工笔人物画,足以同法国杜氏的讥讽与美国罗氏的西画幽默媲美了。
用工笔来演故事
在谢先生的多幅插图中,我最喜爱的一幅是一位身着蓝布衫的老者,仰在椅子上读书的工笔画,我称其为“读书佬”。画面上的老者,民国打扮,坐拥书城,悠闲自得,他正翻看一本线装书。只见他一只手捧着书,另一只手食指蘸着口水将要翻页。老者眼镜架在鼻子下端,小眼睛从镜框上面看出去,聚精会神,读他那本宝贝书。老先生留着小胡子,知人情世故,退江湖庙堂。他可以是《茶馆》里的老爷,或《子夜》中的小商人,还可以是汪曾祺小说《迁》中的那位教书的高先生,或是苏州民国时期住在醋库巷的那位有名的书呆子沈修先生,或是后来离开京城回到苏州开书铺的屈伯刚先生。总之,苏州古城,历史悠久,藏书、读书和校书及爱书的奇人颇多,谢先生画中这位老者,好像前面几位读书人的缩影。
馄饨担子
中国工笔人物画也有很好的戏剧性的场景,如《韩熙载夜宴图》的连环故事,还有《唐人捣练图》中的生动嬉戏的姿态,也有《唐人打马球》中宫女骑马飘逸动感。尽管如此,人物面部表情,特别是眼神,皆未作为画面的亮点着力刻画。中国历史的工笔人物眼神,或是过于沉稳与淡定,或是目光呆滞,死气沉沉。也许是国人受中庸之道影响太深,不能自拔,或学老庄无为处世,真的无能为力,好在人们都看惯了,习惯成自然。
重操儿时戏
然而,看谢友苏先生的工笔人物画,更让我眼前一亮。他吸收了西方绘画中的故事性和人物表情的生动性,又饱含中国古代滑稽戏中的捧哏逗乐的趣味性,使工笔人物画变得更加生动,表情更加夸张,戏剧性更为强烈。如同美国的罗克威尔的封面人物画,谢先生的画每一幅都在讲述一个故事,画面充满喜感,角色脸上洋溢着喜剧色彩,看得人心花怒放。谢先生将中国宋元滑稽戏美学与西方漫画夸张手法结合起来,运用在中国工笔人物画中,再将姑苏坊间小事,市井小民,坊间趣闻,熔入一炉,小火慢炖,真色香味俱全,雅俗美共赏。
伴读余生的“读书佬”
去年,我有机会到苏州,在火车上与友人方博士谈起我对谢友苏先生画作的观感。方博士说他或许可以通过当地朋友找到谢友苏先生呢。几通电话过后,方博士联系到熟识谢友苏先生的老友,并可安排我们前往拜访。这真是昔日观其画,今日拜其人啊! 到苏州,忙完公务,方博士便带我和郭校友赶到平江路上的友苏美术馆,在那里我们见到了谢友苏先生。
谢先生已年过花甲,身材清瘦,话语不多,是一位谦谦君子。因为初次见面,他不知道我的年龄,从相貌上看我比他还老:这个老头为何从京城千里迢迢跑到苏州来找他?让人费解。当我谈起对他的画的感受时,他起初的疑惑便开始消失了。谢先生和夫人带我参观了美术馆:一楼正在展出的是他父亲谢孝思先生的遗作,笔墨功夫极好的国画山水,提款的书法与印章都好。二楼存放着我所熟悉的谢先生画的那些插图原作。这些画多是四尺斗方,木框玻璃,色彩比印刷品更生动和亲切。
斗蟋蟀
经谢先生介绍,方才知道,这些画原本并非插图,而是他单独创作的。后来有出版社编辑认为汪曾祺的短篇小说与谢先生的画很搭,借来用作插图。
谢先生告诉我,他早年随父学画。他父亲是苏州著名的城市规划部门的老领导,对苏州城的园林保护作出过巨大贡献。谢老先生对本地的文史资料的整理与研究,对书法绘画的成就,至今在当地也是家喻户晓,路人皆知的。
谢友苏先生早年插队太仓农村,后调到当地工艺美术家具厂担任图案设计,1977年调回苏州电影公司任美工。他画的花卉、鸟虫以及山水,采用了中西合璧的技法。在山水画图案中,不但有江南风景,也有云贵山水。他告诉我说,他们祖籍本是贵州,所以,他多次到云贵写生,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。再往后,他主要画工笔人物画。他的工笔人物画创作,隐约可以看出西方表现主义的手法,同时充满戏剧性和叙事性。他的画风给我的感觉是,“用工笔来演故事”,这也便成为他在中国工笔画坛中的艺术风格。他用这种新的方法重新塑造姑苏小城中的小人物,演绎令人发笑的生活小事情。如今,年逾花甲的他,经验与技法都到达人生的时候,对生命的感悟与对绘画的感觉也都到了最成熟的时候,画面更加温和,色彩全无烟火气,更没有江湖味,有的只是天真和诙谐。
谁使人间笑翻天
临别时,谢先生还送了我们几张高仿的作品,其中就有我喜爱的“读书佬”。据说这张画也被台湾诚品书店的吴老板看中,并有意收藏。但谢先生没舍得,因为他自己也很满意这幅画,想留在家里,伴读余生。
回到北京,我常常看这幅“读书佬”的高仿画,浮想联翩。将来等我退了,身子骨也老了,不想出去走动,就像画中这位“读书佬”那样,安坐家中,喝茶听曲,看闲书。看书坐着的地方并不要大,但要坐拥书城。书也不讲究版本,错字少些即可。书的品相要求也不高,未缺页就成。在工作单位,同事常笑我藏的书都是垃圾!我便自嘲,我就是收破烂的。
这是什么精神?这是读书人的精神,是脱离了高级趣味的精神,这是返璞归真的精神,这是独处即安的精神。看书我不挑不拣,什么都能凑合,但是,在当下浮躁之社会,要能做到安静地读书,并非容易。如能做到画面上“读书佬”那样,如醉如痴,专心致志地读书,这辈子我也可以了。
(作者为北京大学常务副校长,题为编者所加)